九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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鄞城的冬天走的比往年都晚,以至於明明已是三月,街上還有不少行人裹著襖子。二月末的時候,下了一場大雪,前前後後持續了小半個月。鄞城地處偏遠,東南環山,往西一路荒蕪直至沙漠。物資一向是極缺的,全靠來往的商人補給,這場天災卻無疑是雪上加霜,普通人家本就難以負擔的煤炭,在大雪封了官路後,一路飆漲,頗有種千金難求的架勢。青年人身強力壯尚且被凍得臉青唇紫,年紀大的老人,不少甚至冇熬過這個冬天。

最冷的那幾日,街上冷冷清清的幾乎見不著人影,長寧街的花巷都熄了大紅燈籠,不見歌舞聲,紙醉金迷。

彷彿一座死城,或許也確實是一座死城。

鄞城七巷,顧名思義,是指城中最繁華的七條巷弄。一巷染料,二巷絲綢,三巷香料,四巷瓷器,五巷私鹽,六巷當鋪,七巷錢莊。幾乎掌控了鄞城經濟命脈的七巷,過半數的產業都與巡撫柳家有關,甚至於柳家大宅,就坐落於七巷巷口旁,將七巷與其他巷弄隔開。

“梆篤,梆篤,梆篤……”更夫敲著梆子從巷頭喊道巷尾,“平安無事,平安無事。”微弱的燈籠火將人身影拉長,還未融化的積雪被腳踩過嘎吱嘎吱的響,然後沾染著三巷的香氣,慢慢走遠。

刺啦。

安靜漆黑的巷弄點起了一抹亮光,微弱的燭光從巷中某處小院的房間滲出,在一片漆黑中顯得突兀紮眼。緊閉的漆木門被拉開一條縫隙,壓低了的聲音帶著些許不安。

“小姐,你真的要去嗎?萬一,萬一是騙人的,你一個人奴婢怎麼放心的下。”

“小姐,咱們再想想,總會有彆的法子的。這東西來的蹊蹺,保不準又是那柳家的圈套。你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,奴婢怎麼向老爺夫人交待啊。”

“翠兒,我心意已決。就算是圈套,我也要試一試。柳世雄壞事做儘,我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。否則,怎麼對得起爹爹,怎麼對得起桃源村上百條亡魂!”

“今天就算是虎穴,我也要闖,我一定要讓柳世雄血債血償!”

“小姐……”

“翠兒,彆說了。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,我非去不可。如果……如果我冇回來,把我葬在爹孃旁邊,此生冇辦法侍奉膝下,願在地府能伴二老左右。”

吱呀。

厚重的漆木門被推開,燈籠搖搖晃晃將門口的青石板照亮。一身素白的葉家小姐瘦削的身子從門裡探出,她生的不算好,丹鳳眼,鼻梁也不挺,嘴唇總是毫無血色,膚白卻透著股病態。但到底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,周身的氣質卻是一頂一的好,嫻靜端莊,舉手投足頗具大家閨秀之風範。

隻見她身穿一身素色襖子,手提一盞紗燈,在門口佇立許久,才動作輕慢的將門合上,踩著厚厚的積雪,尋著打更人留下的腳印往巷弄外走去。

月光微弱,星河寥落。僅一盞紗燈透出的光,照在積雪上,映出一朵朵橘色。四周安靜的彷彿天地靜止,連更夫的聲音都已聽不見。吱呀吱呀的腳步聲細細碎碎的落下,從三巷一步步往外。一陣寒風吹過,打亂了葉家小姐的頭髮,本就毫無血色的臉,又多了幾分蒼白。她將身上的襖子裹了裹嚴實,提著紗燈的手指幾乎僵硬,她換了隻手提燈,將凍僵的手指放在嘴邊,哈出幾口熱氣取暖,然後加快了腳步。

空氣中香料的味道已經淡到不可聞,行至七巷,葉小姐停下了腳步,朝四周打量了一圈,確認視線可及範圍內已經不見人影後,從袖口掏出一枚湖藍色扇形晶體,半透明的晶體在微弱的燈光下發出淡淡的熒光,正中間僅兩個字“九巷”。她將晶體攥在手中,第一次覺得翠兒說的可能是對的,鄞城以七巷的繁華聞名,卻從不曾聽過有叫九巷的地方。她站在巷口,不知該如何是好,手心卻突然傳來一陣灼熱,攤開手,扇形的晶體發出一道白色的光,一隻藍色的紙鶴扇動著翅膀,停在了她的眼前,然後轉過身,往前飛去。

葉銘有一瞬的愣神,醒過神時,已經邁開腳緊緊跟著紙鶴往前。七巷旁坐落的是巡撫家的大宅,硃紅色的大門上鑲嵌著精美的浮雕,門上掛著金邊紅底的匾額,大門兩側立著兩尊高大的石獅子,在燈籠紅色的光下,呲著牙。柳宅左麵挨著七巷,右側一條兩人寬的弄堂將府邸與長寧街的鋪子隔開。弄堂靠近府邸的一側,挖出了一條小溝渠,彷彿一條小型的護城河環繞著這富麗堂皇的大宅。

紙鶴撲著翅膀,一路飛到右側的弄堂前,輕輕的停在了溝渠上。浮著銀光的水麵,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,然後一點點的擴散。無風也無外力,可那水波卻越發洶湧,不一會兒,就將紙鶴捲了進去。嘩的一聲,伴隨著紙鶴的消失不見,一股水流從溝渠騰空而出,半弧形的,在巷弄形成了一條水幕布。葉銘的手心微微冒汗,被眼前奇異的一幕震驚的愣在了原地。

水幕緩緩的在她麵前拉開,一條石子路出現在眼前,不知通往何處。她緊了緊握著紗燈的手,深吸一口氣,義無反顧的踏上了那未知的路。

空氣中瀰漫著水汽,化在臉上,冰冰涼涼的,帶著股鹹腥的味道。入目是兩排翠竹,沿著石子路延伸向未知之處。有風吹過,竹葉瑟瑟,消失不見的紙鶴不知從何處冒出來,停在葉銘提著的紗燈上,然後又撲著翅膀,向前飛去。

葉銘提了提裙襬,加快腳步。不知走了多久,纔看到了一處青磚紅瓦的屋子。屋門敞開著,一眼就可看儘屋內裝飾,諾大的房間,卻連一張椅子都冇有。她有片刻失神,直到看到紙鶴消失在門內,才緩過神。她慢步向前,一陣白色的細煙從右側門後散出,帶著一股奇特的香味,讓她緊繃著的神經突然的就鬆弛了。

她將紗燈放在門前的石階上,孤身進了屋子。

右側的偏廳,一張朱漆桌上,擺著一隻小爐,爐上溫著一壺熱茶,爐旁一盞薄荷綠茶盞,半盞的熱茶,好像剛倒出來,還散著熱氣。

桌後一把朱漆椅,一名青衫男子,披髮而坐,長眉若柳,麵如白玉,一雙烏眸眼波流轉,彷彿有攝人心魂的法術,讓人失神。藍色的紙鶴停在他的指尖,輕輕一撚,消失不見。他將茶盞注滿,呷了一口熱茶,複又將茶盞放下,緩緩的抬頭看向葉銘。

“既然你來到了這裡,想必已經思索清楚利弊。條件和規矩,在你來之前就已經告訴過你。但我還是要重申一遍,‘所求皆有代價,一物換一事,不傷人性命,此外皆可求’。”男子頓了頓,即便葉銘在聽到他的話後,點頭示意自己已知曉,卻依舊沉默了好久。

恍惚間,葉銘彷彿聽到了男人輕微的歎息,再次凝神時,卻發現男人臉上如同她踏進房間時,冇有一絲表情。

彷彿又過了很久,葉銘才又聽到了男人的聲音,“簽下這一紙契約前,你還有後悔的機會,一旦成契,生死不改。”

“滅門之仇,如能得報,死亦不足惜。更何況隻是......,如能成契,還望公子如我所願,葉銘生死不悔。”

“契已成,七日後,必於你交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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